我的恋人有妄想症。
他把我想成他的仇人,他的死敌,他最讨厌的人。
我日复一日地陪他演戏。
直到某天,我演不了了。
我确诊了癌症。
1
回到家里时,室内一片昏暗。
我放下包,脱掉鞋子,手放上墙壁上,慢慢地摸索。
碰到开关的一刹那,一个盘子朝我飞过来。
我头歪了歪,躲过去了。
灯亮起。
站在楼梯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
「你还知道回来。」
「……」
我笑了笑,朝他走过去。
伸手,搂住他。
「你能不能不要像一个哀怨的小媳妇一样啊,林叙?」
他身上有淡淡的花香,我挑的味道,好像这样,我就能将他散发的冷意中和。
可是没有,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厌恶。
2
水晶吊坠的灯笼照耀下细碎的光。
可是明明开了灯的客厅却异常冰冷,明明坐在我身边的男人却没有一点温暖。
我将平板放在膝盖上,一页一页地展示给他看。
「你看,我们的婚礼,我穿这套好不好?」
「它这个裙摆设计,是人鱼尾款的。」
「好漂亮,像流光从上面滑过一样。」
「我还很喜欢这件,头纱是星星设计,就跟你以前带我去看的一——」
一声嗤笑打断了我的话。
他抬眼,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我。
「我们有以前吗?」
我很想告诉面前的人有,我们之间有很多很好很好的回忆。
可是,面前的人总把我看成十恶不赦的大坏人。
他掰过我的下巴,吻落在我的唇角。
清冷的声线含了点肆意荡漾的蛊惑,优雅而暗欲。
「乖,把药给我。」
3
林叙之所以这么听我的话。
是因为我有他求之若渴的东西。
如果他翻阅过几年前局里内部的报告,会赫然发现,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缉毒表彰和因公受伤一栏。
林叙是在卧底时期染上的毒瘾。
并且在结束卧底生涯后,患上了偏执性精神病。
也就是妄想症。
他几乎将身边所有的人归类为敌人,包括我。
包括,他曾经说最喜欢,要拿命护着的我。
曾经温柔的人早就不见了,他被拖进了无间地狱,看我的眼神如同千年寒冷的洞窟。
卧室灯光昏暗,我拽着他的衣领,他明明被我压在身下,却目光平静。
明明沾上毒瘾,他却纯洁得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。
勾一勾嘴角,都赏心悦目。
我俯身想吻他,却被他一个巧劲翻到了身下。
他在我胸口的口袋里摸了会,找到针筒。
熟练地扎进自己的右臂。
……
这个针筒,对他来说就是毒品。
其实不是,是含有镇定剂的精神类药物,专为他调配的。
戒毒不能一蹴而就,而是得缓慢减少剂量。
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恨我。
因为,在他眼里。
我不是他最亲密的恋人。
我是一个让他染上毒瘾,
然后每天拿着一点毒品假惺惺地吊着他的……
坏人而已……
4
我做了个梦。
梦见好几年前,林叙还在做卧底的时候。
有一年平安夜我去见他,我们穿过人流,却只能在报纸的遮掩下看见彼此。
他双手插在口袋里,没骨似的倚在栏杆上。
林叙长得好,勾一勾唇都又帅又坏,惹得旁边的小姑娘不住往他那儿看。
他当着我的面,朝那两小姑娘扬了声口哨。
我踹了他脚。
他哎了声,压低了声儿唤我。
「老婆,我做戏得做全套啊。」
他身上已经渐渐染上三教九流的气息,目光却澄澈。
圣诞歌叮叮当的声音划过,他仰着头,话里带着调笑。
「三年后又三年,三年后又三年。」
那是电影《无间道》里的台词,我们以前最喜欢的警匪片。
他侧过头,隔着玻璃的倒影,才与我眼神交汇。
「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到你啊?」
……
我放下报纸,与他擦身而过。
「任务做完,就等你娶我。」
……
任务做完了,我却没有等到他娶我。
第二天一早醒来,旁边的位置空空的,没有人影。
我当然知道他讨厌我,不愿意跟我待在一张床上。
只是下了楼,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时,我慌了。
我把家里每一个位置都翻遍了,找不到他。
我给朋友打电话,拿手机的手都在抖。
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。
我抱着脑袋,蹲了下来。
最近我总是这样,一认真想事情脑袋就会疼。
愈发胀痛的脑袋让我视线晃动,可找不到他的心焦才是真正的煎熬。
我慌乱地编辑短信,甚至想请局里曾经的同事帮我查。
砰砰乱跳的心脏愈发升温,直到一双白色的鞋子出现在我眼前。
「你在干什么?」
平稳的声线,依旧清冷而无谓。
林叙不是林叙了,林叙又是林叙。
只是面前神情淡然的男人,再也没法和记忆里那个大男孩重合起来。
我站起身,然后抱住他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特别喜欢抱他。
就好像这样我能将自己的温度留在他的身体上,即使他从没有回抱过我。
「我以为你走了,林叙。」
他退后一步,不着痕迹地推开我。
「我只是去浇花了而已。」
「……」
我笑了笑,将自己垂下的发丝勾到耳后。
「晚上想吃什么?我给你做……」
「不要假惺惺了,你连门都不让我出。」
他打断我的话,从餐桌上捡走一本书,上楼。
不让林叙出门,是因为害怕他受到曾经待过的贩毒组织余孽的报复。
可愈是这样,
他就如同困在囚笼里的白鸽。
愈恨我。
5
我去医院,做了个全身检查。
这几天头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,以前我不是个很喜欢往医院里跑的人,林叙出事后,我就特别惜命。
我怕我走了,就没人照顾他了。
他就得一个人遭受无间地狱的折磨,至少我在,我就能陪他在地狱里一起待着。
林叙活在地狱之中。
当初对得了妄想症的林叙做诊断时,他的心理医生就对我说过。
他之所以一直推开我,是因为潜意识里已经觉得,染上毒瘾的自己配不上我。
贩毒老大让他验货,让他吸,他就不得不吸。
一名警察,却染上了毒瘾。
这是林叙的地狱。
我没法将他拉出来,但我可以陪他一起。
检查报告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,回家的路上,我除了买菜,还买了一捧满天星。
林叙做卧底的期间,就经常给我寄花。
不能寄到我的真实地址,就寄到我们的秘密基地。
林叙的字不好看,却依旧坚持不懈地在花上写小卡片。
上面,是短暂的情话。
「可惜我文笔不好,不然我也给你写月亮。」
「今天去看了夕阳,没你在的时候万分之一好看。」
「湖畔吹过了风,风告诉我我想你。」
「张婧年,说真的,我好想你。」
「……」
我都能想象那副场景,他在贩毒组织底下潮湿不堪的场所。
歪着头,靠着窗台,写下这些腻腻歪歪的话。
然后自己看着都笑了,插进洋洋洒洒的花里。
6
这几天不知怎么,连家里都变得不太平。
家门口的楼下,停了好几辆豪车。
我捧着满天星,在看见家里门开着的时候,心情如坠冰点。
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深呼吸,可大脑猛地如同钝击的疼痛,让我紧紧地抓住门框。
三两个穿着黑衣服,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门口。
我家的沙发上,坐着一名女人。
「江婷,即便你家里再有钱有势,私闯民宅也是非法的。」
我慢慢地将满天星放在玄关旁,朝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说话。
而她歪了歪头,慢条斯理地笑了笑。
「……」
我是指她擅闯我的家门,她是指我把林叙关在了家里,限制他的自由。
江婷,现淮阳市最大富商女儿,林叙的发小,也是我的……情敌。
她也喜欢林叙。
「我要带林叙走。」
她扬了扬下巴,垂眼吹了吹自己打理得近乎完美的指甲。
「不可能。」
我撑着茶几,死死地盯着她。
「有什么不可能的呢?你没有能力负担起林叙的治疗了。和你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,他的情况并没有好转。」
「而我有最好的医疗资源,最好的心理医生,他在我这里才能得到最好的……」
「我是他的恋人。」
我打断了她的话。
女人终于抬头看我,精致的妆容下倒映出满满的不屑。
「谁知道?他可没有娶你,林叙可没有娶你。」
「他说过会娶我的。」
「可是他现在讨厌你。你看——」
女人从口袋里掏出小刀,抵着我的脖子。
将我对着楼梯口,那里,林叙正慢慢走下来。
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婷将刀放在我的脖子上。
「你看,就算我在这个地方杀了你,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。」
就像在掐着我的脖子对我说,你看,你的良心被人喂了狗。
我对林叙有多好?好到差点把我的心都掏出来给他了。
可当我受到生命威胁时,他依旧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好像做了那么多努力,都没有用。
那就……再多做些努力好了。
这是我和林叙的约定,我们说好了,不放弃彼此。
无论什么时候。
我的手,慢慢抓上了刀刃。
江婷当然不是真想伤我,她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。
「我不会让你带林叙走的。」
无声的僵持之中,她忽然笑了。
「那我俩公平竞争。」
「让林叙来选,谁赢,林叙就跟谁。」
「怎么样?」
……
林叙不是物品,林叙不是被争夺的东西。
他们人走后,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。
客厅里的灯真的不太亮,改天应该换一个新的。
我低着头,直到一个阴影拢住我,他站在我身前,声音平叙而毫无波动。
「他们不是私闯民宅,是我开门让他们进来的。」
「那个女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时,我确实没什么想法。」
「……」
林叙好像太懂怎么拿刀子往我心上插了。
我抬头,看他,从他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我,原来有这么仓皇。
我轻轻地问他。
「所以你想跟她走,是吗?」
「……」
他没有回我的话。
……也对,对林叙来说,被江婷带走,无非就是从一个牢笼,跳进另一个牢笼里。
可他不知道,其实他自己就是一座牢笼。
暗无天日,只受煎熬。
7
我只是想让林叙开心一点。
无论如何,我很少见他笑了。
我套上好久以前买的小熊头套给他看,他皱着眉问我这是什么东西。
这是我好久好久以前,跟你一起买的。
但你忘了,林叙。
光影细碎地变化着,透过袅袅升起的雾气,我好像能回到七年前。
那时候的你不是卧底,我们逛夜市买回来这个头套。
你笑我戴上去像个傻子,我踹了你一脚。
你忽然收住笑,然后俯过身来吻我。
……
好多好多事情,你都忘了,林叙。
我看着面前的人,锅里的豆腐还在翻腾,我勾了勾嘴角,对他说。
「你笑一个吧,林叙。」
他平静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说出来的话却冰冷。
「你死在我面前,我就笑给你看。」
「……」
又变成这样了。
林叙讨厌我,他的讨厌还总是变化无常。
比如他前一天有可能对我还是面无表情,后一天就恨不得将我掐死。
就像现在,他又开始莫名其妙恨上我了。
通常情况下,林叙睡觉都很早。
我写完了他每天的病情记录,准备睡觉时,已经过了十二点。
林叙睡觉时对光也很敏感,为了不吵醒他,我一般都不会开灯。
我边扶着墙壁,边想关于他的事。
他的情绪波动又开始变大了,这是病情恶化的征兆。
一般这种时候,他又会大量地臆想出不存在的东西,再次将他自己逼疯。
药不能再给他吃,不然他好不容易抑止下的瘾又要浮上来,不过之前约好的心理医生明天也该来了……
事情还没有思考完,我猛地被一道力气拉进怀里。
好歹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所以透过斑驳的月光,我也能分辨出家里不是进贼了。
是林叙。
男人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我的耳侧。
「怎么还不睡?」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带上安抚的意味,碰上他的手,被他猛地甩开。
他捏着我手腕时非常用力,死死地搂紧我。
粗粝的拇指,蹭上我的脖颈。
「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」
他边收拢手掌,边这样问我。
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
他是不是想让自己质问的语气变得凶狠,可林叙知不知道。
他说这话时,有多无助。
为了深入贩毒组织的内部,为了获取那些恶魔的信任,林叙站在潮湿而昏暗的地下室里,将针孔对准自己的臂膀,日复一日,注射,呕吐。
直到成为一名足够让毒贩信任的瘾君子。
虽然现在已经逃离了那间地狱,他却像是被永远留在了那里。
他收拢的手掌令我呼吸困难,他红着眼,问我。
「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就为了让我留在你身边?」
「你真自私,你让我感到恶心。」
你看,他又把我当成了给他注射毒品的人。
我逐渐感到我的生命真的要在他逐渐收拢的手掌下消逝,呼吸困难,我边咳边掰开他的手。
「咳咳咳,咳,我不是,我不是……」
我好想跟你说,不是我给你注射毒品的,林叙。
我好想跟你说,都结束了,林叙。
可是,你总是不愿意听我说。
甚至在我向你解释真相时,情绪失控。
心理医生说,不能再刺激你了。
要靠你自己,一点一点恢复。
「林叙,林……」
我猛地被人甩开了。
大脑迎来一阵钝痛,模模糊糊间,我判断自己撞到了柜子的一角,可突然间由大脑传遍全身的疼痛,让我几近全身僵持了一瞬。
我抬手摸自己的后脑勺,温热黏湿的触感不该属于我的身体。
我勉强支起身子,将床头柜的灯给打开。
扎眼的血红顺着手掌蜿蜒,我用手掌抚摸着伤口,想要止住血。
而刚刚甩开我的人,垂眼站在我的身前。
我看着他,苦笑。
「我也受伤了,好受点了吗,林叙?」
「……」
如果你站在地狱里,那么我陪你一起站在那里。
会让你开心一点吗,林叙?
8
我去医院包扎了下头部。
顺便准备拿走之前的检查报告。
拿完报告,医生向我解释完报告上的内容代表着什么。
我站在医院大厅的走廊上,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大脑仍旧一片空白。
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只是将那张报告单攥得很紧,死紧,紧得手上的汗全打湿在上面。
曾经,我觉得我的职业能让我比普通人有更长的时间去了解死亡的含义。
后来,我对于死亡的概念就是怕林叙死。
怕他一不留神做卧底被发现了。
怕他再也不回来了。
怕那群丧心病狂的毒贩真要求他开天窗,他把自己开死了。
死亡对于我来说,就是不要林叙离开我的世界。
可是,我要离开林叙的世界了。
这就像突然给自己的生命安上了一个倒计时,我平静地开车,平静地到家门口,平静地打开家里的门。
……我看见江婷勾搭着林叙的肩膀,而他没有躲。
「江婷,你还真把我家当你自己家了是吧。」
我冲过去,将两人分开。
紧绷的弦总有一天会断开。
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,但我忽略了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也是平静的。
而江婷,还有闲心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发。
「不好意思呢,跟上次一样,是林叙给我开的门。」
女人走到我面前,弯身,在我耳旁说话。
「张婧年,你忘了,林叙不是那个说什么都护在你前面的林叙了。」
「要怪就怪你倒霉吧,我俩又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。」
「这次,我的赢面很大。」
……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时候。
江婷是一枝花,她大张旗鼓地追着林叙。
可林叙,每次,都把我护在他身后。
「我告诉你,不要在我老婆面前说一些引人误会的话。」
「我喜欢的就是张婧年,我命给她我心给她我腰子也全掏给她了……」
……
视线晃动,我的目光,又流连到站在一旁的林叙身上。
江婷说,是他给她开的门。
原来,现在的他,是不会拒绝江婷的。
我忽然觉得心上卷起无端的怒火,凭什么呢,凭什么啊?
一直照顾着你的人是我,凭什么要把我当作恶人,凭什么要推开我,凭什么要拿这样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我。
我要死了,你知道吗林叙。
我也会难过的,林叙。
不是说最喜欢我吗,那为什么要拿这样毫不在意的眼神看着我。
为什么被推开的是我,就这么恨我吗,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我吗。
我猛地拽过林叙的衣领,将他推向了门外。
「你走!你跟着江婷走!」
「我们这辈子都不要见面了,我不管你了!」
「我再也不管你了!」
那是林叙从案发现场被接回来后,我第一次朝他凶。
这么多年,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,他把我当成了什么,我都没有凶过他。
于是,恍然间,我好像看见他有一秒的失措。
那两个人被我轰出门外,我靠着门,感受着自己轰隆隆作响的心跳。
口袋里,四四方当叠的那张纸,被我胡乱地揉碎。
我的手指掐进掌心里,捂着自己疼地纷乱的脑袋。
林叙,我再也不管你了。
你想要我管你,我也不管了。
9
音响店里,还在放着七八十年代的歌。
窗外大雨磅礴,豆大的雨滴奋不顾身地冲刷着玻璃。
「高音甜,中音准,低音沉。」
坐在我身旁的人,闭着眼,身子随着音调的起伏而摆动。
「总之就是一句话,通透!」
我在音响发出的高昂歌声中叹了口气,对他说:
「阿舟,我要死了。」
音响店陷入戛然而止的寂静,他直起身先看了我一眼,然后再垂眼看我递过去的纸张。
半晌,听见他吸了口气的声音。
「治不好了?」
「我会配合治疗的,但治好的概率不大。」
「林叙呢,他怎么办?」
「……」
身旁的人支着额头问我,而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「他……很好。」
「我把他交给了能把他照顾得更好的人。」
这些年我,还有局里,都从没有间断过给林叙的治疗,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。
这次江婷请来的心理医生,比我想象的要更好,是顶尖的医学专家。
是,按照林叙现在心理医生的说法,如果我一直陪着林叙,终有一天我能等到他康复,这只是时间的问题。
可……我没有时间了。
命运就像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样。
「你的委屈就差写脸上了,年姐。」
面前的人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我的谎言,我的从容。
李舟,是跟林叙同期的卧底。
他潜伏的程度不深,所以也不像林叙那么难以自拔,任务结束后工作了几年,就退役了,开了这家音响店。
我吸了吸鼻子,看着他的眼睛,说:
「我死后,把我的东西葬在青城山脚下,跟他们葬在一块。把我的骨灰做成烟花,放在天上。」
「……」
大抵是我安排后事太过认真,李舟的脸上才慢慢染上严肃。
「别啊,年姐。」
「你要是真死了,你真死了,我怎么跟林叙交代?」
「他要是恢复了记忆,不得心疼死你?」
「张姐,你得撑着啊,你得撑着到林叙那崽子想起你。」
「然后给他一大逼斗,那没良心的……」
一声天雷,轰隆隆地在不远处炸响。
我扯了扯嘴角,不知道该哭,还是该笑。
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猛地跌倒在玄关,头疼得厉害,后来一个人躺在地板上,躺了三个小时。
被冷醒,我才发现连梦里我都在喊林叙的名字,嗓子都喊哑了。
可林叙不在了。
倾盆而下的暴雨冲刷着我们的距离,直到我的手机铃声震起。
是江婷打来的,我接了。
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,我猛地站起来,去找伞。
李舟问我,发生了什么。
我关掉手机,茫然地看着他。
「林叙失踪了。」
「你说,我为什么还是这样想拼了命去找他呢?」
10
林叙有很严重的心因性偏执性精神病。
我怕他把朝他飞驰而来的卡车看成晃晃悠悠的云彩,我怕他把对着他的枪管看成美味的冰淇淋甜筒。
对于常人来说普通的世界,于他来说却有可能危机四伏。
这也是我关着他,不让他出门的原因之一。
我和江婷的人手汇和,然后从她住宅方圆百里开始摸查。
刚在警局实习的时候,其实干的最多的活就是找失踪群众。
可我那时却不知道,原来找一个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,会这么慌乱。
本来打着伞在雨里跑的,后来觉得太麻烦就把伞给扔掉了。
心脏不停地跳,视线流连过一个又一个霓虹的灯牌。
明明说好再也不管他了,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在干什么。
就找这一次就好了,就一次,再管他这么一次。
因为好像看见了熟悉的身影,我不管不顾地向前,却撞到了从拐角驶来的自行车。
「你不要命啦!」
我被撞翻在路边,呛进了一口雨水,狠狠摩擦在路沿的皮肤,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疼。
偏偏这时候,脑袋又开始犯晕,我捂着额头,适应自己逐渐模糊的视线。
我想站起来,可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,跌在雨里,那人看我动不了,连忙骑上车就走。
「可不关我事啊,是你自己闯红灯的。」
「……」
恍然之间,好像看见一个身影,扶着膝盖站在我身边。
「诶,你怎么弄成这样啊,小笨蛋。」
那是……我和林叙在警局做搭档的时候。
也是抓逃犯,他在百米外,用一个啤酒瓶精准地砸到涉案人员的脊背,然后俯过身,来调侃我。
视线一眨,他的身影不见了。
依旧是连天的大雨,冰冷的雨丝往我衣领里窜。
我一撅一拐地站了起来,已经找了不少小时了,却一点线索也没有。
而且之前还能见到江婷的人,现在却找不到了,我怕她手下疏忽,所以想打个电话给她。
却打不通。
我只得先回原来的地点,全身发冷。
我估计一趟感冒是躲不了的了,解开内里的袖子时,才发现腕上都是血。
头好疼,疼得快炸开了,我准备先到江婷的大本营,让她给我带点热水。
可是,还没到地点,我就听见说话的声音。
「笨蛋,那女人不会还一直在找吧。」
「让她在雨里找呗,她知不知道自己是最不受人待见的那个啊。」
……
他们……找到林叙了。
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。
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讥笑,我就顶着着这些目光往院子里走,那里面,江婷温柔地将一条毛巾递给林叙。
看样子,林叙没有像讨厌我一样那么讨厌江婷。
我应该挺狼狈的吧,一个人傻傻地在外面找他找了那么久。
好像因为我的到来,院子里都安静了许多。
我衣服上沾了泥水,头发也湿漉漉的,突然想起林叙被救回来那天,我也是这么糟糕地去看他的。
那天也是,骑着车,路上下大雨,因为收到消息太急,我摔了好几个跟头。
也不怪林叙,他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我,头发湿哒哒地黏着,上来就往他怀里扑。
所以后来,他才这么讨厌我吧。
我跌跌撞撞地朝那个站在院子暖灯下的人走去。
我总觉得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。
可是,话到了嘴边,却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。
于是我只是踮起脚尖,摸了摸他的头。
「笨蛋林叙。」
「下辈子别再遇见了吧。」
11
化了末雪的初春,江婷为林叙请来了最好的心理理疗师。
午后闲散的日光下,林叙躺在躺椅上,接受催眠。
「那么,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是,你认为你的毒瘾是怎么染上的?」
医生拨弄着夹板,而林叙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弱智。
当然是那个女人让他染上的,不然他为什么这么恨她呢。
「你认为你恨张婧年的原因,是她给你注射了毒品吗?」
这个问题很奇怪,他总觉得说不上哪里不对。
直到医生出声提醒他。
「或者……正因为你要恨她,所以你觉得她给你注射毒品了?」
林叙的眼里,第一次透露出迷茫。
医生关闭了记录的本子,朝他笑了笑。
「我们第一次治疗到此结束,林先生,你可以好好回忆下我们今天聊的内容。」
……
第二次治疗,是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清晨。
医生向他推来一个盒子,里面有三支针剂。
「这次我们分为三个疗程,听说你昨晚毒瘾又犯了,林先生,这个针剂可以缓解你的痛苦,并且帮助你回忆。」
「那么,我要问你的问题是,你第一次吸毒是在什么时候?」
心理治疗的过程是痛苦的吗。
林叙不知道,他只知道每次回忆这个问题,都分外煎熬。
以前张婧年也问过相同的问题,可他抱着脑袋太过难受,她就立马心疼地转移了话题。
可此时,面前的医生,显然不想放过他。
如果是张婧年让他吸食了毒品,那第一次让他吸的人也应该是她,可张了张口,那个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脑袋中的钝痛袭来,于是眼前出现模模糊糊的影像。
「小林啊,第一次吸?我告诉你,你得这么做。」
抬眼,好像是阴暗潮湿的地下室,几个人将他围在一起。
群魔乱舞,吸管被逼着放到他眼前。
他被摁着吸了一口,顿时反胃的感觉涌入鼻腔。
后来,后来呢……
他的意识陷入了昏沉的黑暗里。
……
今天是五月五日,立夏。
暑气却好像没有袭来的迹象,张婧年坐在病床上,摸着自己的脑袋。
诶,因为要手术,剃光头了。
「我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。」
李舟抱着臂,靠在她的病床边。
「你最后一次见林叙,怎么不给他来个大逼斗?」
那个下雨天的晚上,确实是她最后一次见他。
而且她也深知,恐怕以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。
她笑了笑,轻踹了李舟一脚。
「你懂个屁,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」
李舟摸了摸脑袋,吸吸鼻子,摇头。
「我确实不懂,诶,你就那么爱林叙?」
李舟插着口袋,看着已经剃了光头的女孩。
其实她这些日子过得很痛苦,夜晚常常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,这些都是护士告诉他的。
你就这么爱林叙?
张婧年也想过这个问题,在很多时候,林叙掐着她脖子,拿一双冰冷的双眼看着她的时候。
其实,她也爱那样的林叙。
你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。
这是很久以前,她写给林叙的卡片里,说的话。
现在,她确实也真的做到了。
……
第三次治疗,蝉鸣渐渐溢满了午后的廊下。
「我最近总是做梦。」
林叙捂着额头,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医生说话。
医生扬了扬眉,前倾身看着他。
「可以详细说说你梦里的内容吗?」
「……」
无非是杀人,放火。
他在梦里,是一个组织的小马仔。
应该说他从一个小马仔的位置,慢慢地爬了上去。
他开始获得那里老大的信任,而被信任的代价,就是染上各种各样的毒品。
他当着那群人的面吸毒,然后摸自己的牙龈,某天他开始发现自己脸色苍白,白到像死了一样。
而他,也在那天取得了组织交易的重大情报。
他吸了太多毒,踉踉跄跄的,最后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人影。
婚纱啊。
他记得他答应过要娶谁。
可……
看着自己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。
他真的有资格吗?
……
「张婧年,你没事的,没事,别哭。」
「别哭,深呼吸,医生马上就来了,给你准备手术,啊,别哭了。」
李舟紧紧抱着那个女孩。
可是床上的女孩还是不停地在抖,血迹顺着她七窍不停流下。
她不停地呜咽,说自己好疼,疼得快死了。
她以前是警察啊,被歹徒摁在地上揍的时候,她都没这么哭过。
到底有多疼呢。
……
「我不想死。」
「我不想死,怎么办,林叙?」
她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手术结束后,她躺在病床上。
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。
「林叙。」
林叙……
……
第四次治疗。
是医生推给他的最后一管针剂。
医生说这一管的用量比前面两管要大,可以帮助他回忆起真正藏在深处不愿回忆的东西。
那是……于他来说最痛苦的东西。
他歪了歪头,不觉得有什么能比现在的处境更加痛苦。
于是,针剂缓缓推进体内。
意识空白了一瞬后,他看见一个人影。
他以为,对他来说的痛苦是什么呢。
无非是暗无天日的地下室,拿起刀具砍向同僚的血腥,还有缓慢染上毒瘾的自己。
可是都没有,他只是看见连天的大雨。
一个人影站在路灯下,伸手,摸了摸他的头。
「笨蛋林叙。」
「下辈子别再遇见了吧。」
心脏猛然疼的紧缩了一瞬。
为什么,会感到痛苦呢。
为什么,会疼成这样呢。
明明,他最讨厌的人应该是她。
他愣在原地,想起好久以前,她回家,然后把他给抱住。
他想起曾经有一次,他猛地推开她,然后她头磕在床头柜上,破了。
鲜红的血液刺入眼目,如同一把锋利的刀,割在他身上。
可到最后,他也没有扶起她。
可到最后,他的语气也没有软哪怕一点。
他终于把她从身边赶走了。
如愿以偿。
……
张婧年在病床上,做了一个梦。
她和林叙无论如何,每年就见一次。
一来交换情报,二来相恋中的人终于得以有机会看见彼此。
那次的接头,是在一辆地铁上。
早高峰,人迹形色匆匆。
在人又挤人人又挤人的过程中,她猛然被一个人抱在了怀里。
腕骨被人捏了三下,是早就约定好的暗号。
林叙就在她身后,轻咳了一声。
林叙本来不抽烟的,可现在他身上早就包裹上薄薄的烟草气。
「下一次交易的地点是笙歌酒吧。」
晃荡的车厢里,她猛然捏住他的手腕。
「你……还是打了?」
她轻声问他。
他的腕上,有几个小针孔。
地铁穿越过隧道,在流连的广告牌刹那的映照下,他沉默了有一瞬。
然后轻轻嗯了一声。
推开她的手腕,然后随着人流走下地铁。
……
「张婧年!醒醒!坚持住。」
有人推着她的病床在跑,有人在喊她的名字。
她睁了睁眼,发现视野里一片模糊,哦,昨天会诊时医生就说过,肿瘤已经压迫到视神经了。
她再也看不见了。
她张了张口,发现自己还能说话。
迷迷糊糊,昏昏沉沉的。
李舟将耳朵贴到她的嘴边,听见她轻轻地说。
「那天,我不该问他的。」
「他肯定觉得我嫌弃他了。」
「可,如果是他,就算沾上毒瘾又如何呢?」
滚轮滚过地面,慌张的声响中,张婧年被最后一次推进了手术室里。
同一时刻,江婷将一串星星灯挂在门廊上。
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,琉璃斑驳的光落在林叙的眼里。
他在等新的一年到来。
烟花脆然升起在空中。
……
今天,是最后一次治疗了吧。
可是医生,却没有来。
林叙坐在椅子上,江婷说,今天是跨年,所以屋子里早就布置好了温馨的装饰。
可是,一直到了晚上,医生都没有来。
江婷也不在。
他坐在那儿,坐了好一会儿。
或许,他不需要治疗了。
有些记忆早就复苏了,在他这几天连着的睡梦里,将他翻涌,揉碎,然后再粘合在一块。
他慢慢地走到镜子前。
手指比成枪,对准自己的脖颈。
那天最后的任务是……
他的老大一向丧心病狂,以心狠手辣而闻名。
说白了,一个疯子,他却要向一个疯子套取情报。
任务收网,就差最重要的他那一环。
只要那晚他不暴露,就可以大获全胜。
可偏偏是那骨节眼,他的疯子老大要他给买家表演一个开天窗。
什么是开天窗呢,就是拿大量海洛因注射自己的颈动脉。
那是交易的地点,他只有一个选择。
拿针头对准自己。
只有这样,局里的同志不会白白牺牲,布置的网络不会造成缺漏,大批大批的毒品,才不会在人潮汹涌的跨年夜流入市场。
可谁都不知道开天窗会发生什么。
痉挛,大量幻觉,死亡,根深蒂固的毒瘾。
他笑了下,盯着老大的双眼,针头毫不犹豫地没入皮囊。
大脑被刺激猛缩的前一秒,他想的是。
要把他的女孩推开。
开了天窗的他。
对毒品产生无尚渴求的他。
染上毒瘾,深陷泥沼的他,
再也……配不上她了。
……
新年的钟声响起,很大的一声,他猛地惊醒,喘着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
好像经历了很久,好像捱过了很漫长的世纪。
窗外霓虹的灯光闪过,叮叮当的声响悦动着。
很久不曾经历的心跳恢复,他猛地站起,然后跑向门外。
街道边人形色匆匆,他疯了一样奔跑,
他在发现自己染上毒瘾后,就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,也再也没有去曾经的秘密基地看过。
所以,她寄给他的最后一张卡片,他从没看过。
老旧小学旁的邮箱看起来无人关顾,没有钥匙,他晃荡着邮筒。
似乎是他的蛮力起了作用,邮箱的门崩开了。
一地腐烂的花瓣溢开来,还有一张泛黄的卡片。
抹去上面的灰尘,墨水的字迹早已泛开。
……
他颤抖地捏着卡片,心脏不知何时弥漫开钝痛。
他迷茫地望着远方。
不知名的鸟叫声响彻。
听说,那是悼念故人离去的声响。
12
灵堂。
他将一束白花,放在她的骨灰盒前。
前来悼念的都是曾经的同事,恢复记忆后,林叙能认出不少人。
有人在灵堂外朝他招手。
好像叫李舟,是曾经跟他同期的卧底。
他走过去,李舟走在他前面,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。
七拐八绕的,终于到了个无人的场所。
李舟望了望,确定私下周遭都没人。
然后一拳,揍到了他的面门上。
「你他妈的。」
「这拳是帮张婧年打的。」
「这脚也是帮张婧年踢的。」
「操你妈的。」
「你个畜生,你他妈知道张婧年走的时候有多痛苦吗?」
「都那样了你知道吗,她还在他妈的喊你名字!」
「你个狗日的当时在哪呢!」
男人对他拳打脚踢,仿佛要把毕生最歹毒的咒骂施加在他身上。
都这样了,他也只是靠着墙,受着这一切。
天边夕阳昏沉的光落在对立的两道人影身上。
鸦叫声响彻楼道。
他没动,如同死人一样的双眼不知道在往哪盯着。
李舟拽着他的衣领,轻轻地说。
「你别想去寻死。」
「死了真便宜你了,给我好好享受这如同炼狱的人间。」
「……」
是啊,如同炼狱的人间。
毒没有戒掉,现在,却多了某份单想起,就搅进血肉里的思念。
男人揍完了他就走了,于是他一个人倚在楼道那,倚了一会。
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。
悼念的人影也在散去,他走在大街上。
他像个没事人一样,翻动着口袋里的手机。
手机响了,是医生提醒他记得去戒毒所。
他回复了声收到,然后手插进口袋里,想点根烟。
可好几次,都没摸到。
旁边响起自行车的铃响,是一伙高中生。
「喂,快点快点。」
「笨蛋,你要撞到人啦。」
一个男孩边骑车,边伸手摸了把骑车女生的头发。
……
铃响渐渐走远,
他却忽地停在那里。
奋力向前冲的小狗拉着慌慌忙忙的女主人。
卖着年糕的大爷在短暂的停顿后继续吆喝。
没有人知道那个站在路边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绷不住大哭。
一片落叶飘下。
那天,她写给他的那句话是。
「林叙,你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。」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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